官海浮沉我的三十年仕途笔记第189章 省人大冷衙门
周汝信的调令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周一正式下达。
文件措辞严谨充满了组织对一位老同志的关怀与肯定“因年龄原因”、“另有任用”、“赴省人大担任常务副主任”每一个字都符合规定却也像这秋雨一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省政府办公楼的每一个角落。
我坐在秘书室的椅子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变化。
先前那些恨不得一天跑八趟来请示汇报、脸上永远堆着热情笑容的处长、主任们脚步变得迟疑了经过周省长——不现在应该叫周主任——办公室门口时眼神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仿佛那里面不是一位即将卸任的领导而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嗯用后来赵瑞龙调侃我的话来说叫“政治敏感源”。
电话也骤然安静了下来。
以前这部红色保密电话和那部白色外线电话像是比赛谁更响似的从早到晚不得安宁。
如今它们乖巧地趴在桌上大半天也难得吭一声。
世态炎凉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地触摸到它的形状冰冷且棱角分明。
周汝信本人倒是异常平静。
他花了一天时间默默地清理自己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
大部分文件资料按规定移交归档私人物品不多:一个用了很多年、漆皮都有些脱落的陶瓷茶杯;几本边角翻卷的《资治通鉴》;还有一张压在玻璃板下、已经微微泛黄的全家福。
我进去帮他打包时他正拿着那张全家福出神。
照片上年轻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容爽朗身边的妻子温婉儿子虎头虎脑。
那时的他眼里有光。
“致远来了。
”他听到动静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照片小心地收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没什么东西一会儿就好。
”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比平时更慢几分像是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我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鼻头有些发酸。
这就是曾经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在全省经济工作会议上拍着桌子要求“改革胆子再大一点”的周副省长吗?权力的潮水退去留下的只是一个即将步入老年的、孤独的背影。
“省长……”我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安慰?显得苍白。
愤懑?更不合时宜。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可能出口的任何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人大好啊清静。
以后可以按时上下班读读书练练字我这毛笔字是该捡起来了。
”他甚至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只牵动了嘴角的肌肉并未抵达眼底。
我把最后几本书放进纸箱用胶带封好。
箱子不重但我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走吧。
”周汝信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环视了一下这间他使用了近五年的办公室目光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那面鲜红的国旗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率先走出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偶尔遇到一两个工作人员也都远远地就低下头或者假装没看见快步溜走。
我们乘坐的电梯一路下行无人打扰。
专车已经在楼下等候。
司机老张看到我们连忙下来打开后备箱态度依旧恭敬但眼神里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把那个装着周汝信全部“家当”的纸箱轻轻地放在后备箱的角落里。
车子驶出省政府大院汇入车流。
周汝信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思考。
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繁华依旧但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省人大常委会的办公地点在城西一栋有些年头的苏式建筑红墙黑瓦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环境幽静甚至……幽静得有些过分。
与省政府大院那种进进出出、人人步履匆匆、空气中都弥漫着“事儿”的氛围截然不同。
这里连鸟叫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在大门口被拦下即使车牌是省政府的站岗的武警还是一丝不苟地检查了证件又电话确认了预约才予以放行。
流程规范但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疏离。
院子里几个穿着中山装的老同志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散步低声交谈着。
看到周汝信的车进来他们投来几道审视的、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随即又转开继续他们的踱步。
那是真正的“老”同志头发花白步履蹒跚这里仿佛是时间流速更慢的一个空间。
周汝信的“新”办公室在二楼东头面积不小但采光一般午后的阳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蒙着一层薄灰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昏黄的光柱。
家具是旧的带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格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秘书是一位四十多岁、戴着厚厚眼镜的男同志姓吴。
他说话慢条斯理动作也慢条斯理帮周汝信把纸箱放在办公桌上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日常作息、文件传阅流程便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周汝信走到窗边伸手摸了摸窗台的灰尘又看了看窗外院子里那几个还在原地转圈散步的老同志背影。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终于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我心上: “致远看到了吗?这就是……冷衙门。
”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一个时代结束了。
他的或许也包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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